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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题::::【燕燕双飞】:::  

(燕子双双飞,却叹人已单--燕双飞  2002-04-17 0/10840/4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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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容:
燕子双双飞,却叹人已单......关于这个名字的回忆,该是回朔到千年前的宋
朝吧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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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醒不过来。
    在梦与觉的边缘纠缠,在生与死的关口挣扎。
    有人在呼唤我。
    燕燕。
    谁在唤我?那矫健的身躯,总在山林中奔跑,强壮的臂膀拉弓射雕,棠色脸孔,灿
亮眼眸,最好的猎人,赤凤。
    卿卿。
    谁在唤我?只有皇上这样唤我,给我权势名位的这个男人,行动沉稳;华丽的龙袍
包裹的只是个充满不安全感的血肉之躯。
    娘娘。
    谁在唤我?戒慎恐惧,不敢抬头,那张姣好面容,空灵的眼神,玫瑰花瓣般的唇,
专注地吹笙,却牵动我楚楚柔情的侍郎,无方。
    姐姐。
    谁在唤我?是我亲亲的合德妹妹。她美丽如同神仙,狠毒如同魔鬼。而那雪滑晶莹
的肌肤,怯弱婉媚的姿态,叫人不能恨,只能爱。
    他们唤着我,带我走吧。不管是谁,都是我痴痴爱恋过的,你们都走了,丢下我一
个人,带我走吧!
    跨过水与火,走进地狱的血光,最后的审判逃不了。
    我亦不恐惧。
    我还记得自己的名字。
    飞燕。是的,我是汉成帝的赵皇后。
    1
    关于我的出世,有不同传说,说是富贵人家的私生儿;说是出生时太孱弱,被父母
弃置沟中等死,偏偏撑了三个昼夜,还有气息,只得收养长大。
    生命的开始,就不肯向命运屈服。
    对于母亲,我没有印象,父亲是不愿受负累的人,先是偶尔回家,后来再不曾出
现。我与合德妹妹的相依相守,培养出特别的情感。没有任何亲戚看顾,邻人轻蔑的神
色和话语,是躲不开的。这其间,只有樊表姐时时来探望我们,教我们识字、读书、女
红、歌舞,我喜欢跳舞,旋转时的晕眩令我快乐。
    合德体弱,不能舞蹈,她一边刺绣,一边看我的舞步,要求每个动作务必确实。当
我停下,汗水淋漓,她便捧一瓯甘洌泉水,看着我含在嘴中,缓缓吞咽。
    樊表姐笑着说:“你们姐妹这辈子是分不开了,飞燕天真,合德深细,将来同享富
贵荣华,等着看吧。”
    合德却把这话听进去了。
    樊表姐被召入宫做宫人时,合德跪在地上:“我们姐妹的一世,托给樊姐姐了。”
    我在一旁看着,被她的虔诚和恳切打动了,不禁挨着她跪下。
    “你们耐着性儿守着,不难出头的。”樊表姐挽起我们。对我说:“明白吗?飞
燕。”
    樊表姐看着我,合德也看着我。一种朦胧的,坚决的情绪涌起来。我点点头,许下
一个自己也不明白的承诺。
    然而,日子并不好过,尤其是冬天。我们偶尔在门口会拣到死去的小动物,大多数
的时候,合德做了女红,我到市集去卖,换点零碎的银钱,勉强度日。
    那一次,在林中拣柴,不小心踩空了,扭伤脚踝。合德不让我出门,她去市集卖绣
品,我在家等着,等得风雪弥天盖地,却见不到她的踪迹。不行,这样等下去不是办
法,她是我唯一的亲人,若失去她,我便一无所有了。
    撑着杖出门,风雪令我举步维艰,才走了几步,轰隆一声,简陋的茅草房,我们的
家,塌倒了。又急又惧,我晕厥过去。
    在冻饿中醒来,听见合德的哭声,她匍匐抱抚着我,声声唤姐姐。
    “合德……”我虚弱地。
    “姐姐!你没死,你没死………救命!谁,谁来救救我们!”
    合德凄厉绝望的声音,在风雪中单薄地响着。然而,不会有人来的,我摸住合德的
手:“别管我,天快黑了,你走……”
    “我不走。你若死了,我不独活。”
    冲着她这句话,我不愿放弃,用力挣扎,却是徒劳无功。突然,扑来一只黑色的大
鸟,像一只凤鸟,毛羽轻柔温暖,覆盖在我身上,我抬头,看见一个年轻男子闪亮的眸
子。
    “别怕。我来帮你们。”
    住在山上的猎人,燕赤凤,与祖母相依为命,他救了我们,带我们回到他简朴舒适
的家。
    “你的脚扭伤了,我替你推拿好吗?一会儿就好的。”他蹲跪在床畔,谨慎地,柔
声地。
    我把脚探出棉被,紫红肿胀,如此丑陋,我正要缩回去,却已被他握在掌中,那样
温暖的手掌。
    “有点疼,能忍吗?”
    我点头。
    他仔细地敷上药酒,而后叹息:“那天你一摔,我就该替你瞧的,耽误了。”
    我心中惊疑,怎么,他看见我扭伤的?那么,他也不是偶然经过救了我们;或者,
那些在门口出现的动物也是他的救济?
    我咬住棉被,承受着他的手掌加诸在我脚上的阵阵疼痛,泪眼朦胧中,记住他年轻
饱满的面容。
    燕奶奶失明多年,握着我和合德的手:“你们姐妹俩莺声燕语,冰肌玉骨,不是普
通人,该是贵人哪。”
    “奶奶取笑了,我们只是一对孤苦无依的贫贱姐妹。”我说。
    合德与赤凤一旁微笑着,赤凤的笑意泛着掩盖不住的炽烈情感,深深望向我。
    “为什么跟着我?”有一次我问赤凤。
    他那经过日晒风吹的面孔,竟抹上了绯红:“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,起初我以
为,遇见了神仙,后来才知道,你们过得苦……”
    “傻子。”我用手指点他的额。
    “我是傻子。”他捉住我的手,在唇边偎了一下,我急急逃开了。
    赤凤的情意像春天,我自觉如同花蕾,在他的气息中徐徐绽开花瓣,变得鲜艳动
人。
    在山林里,我指使他为我捕猎,天上飞的,地上跑的,看他矫捷地奔跃,结实的胸
膛一片汗湿。我坐在树上,摇荡着双脚,吟唱随意编出的歌谣:
    燕燕于飞,何处可归?
    不愿单飞,只愿成对。
    他喜欢这首歌,说“燕燕”就是燕赤凤和赵飞燕,并且,开始唤我燕燕。而我发现
自己想跟随他的意念,如此强烈。我喜欢他带着鼻音唤燕燕;喜欢他痴痴切切的眼神纠
缠着我;喜欢他的发或肌肤轻轻挨靠着我。
    他在山林打猎,我在林中拣柴。他有了猎物,便唤我来看。那一次,我故意隐藏起
来,不答他,听着他焦急的呼唤声在林间回荡:燕燕!你在哪儿?燕燕——唤声停止,
只听见风吹过枝叶,他怎么了?下山去了吗?不再找寻我了吗?
    我在枝桠中动了动身子,忽然,一只手臂伸来攫住我,啊!赤凤!我忘了,他是最
好的猎人。
    我被他抱着,跨在他的腰上,与他眉眼相对。
    “好小的腰。”他的掌环着我的腰肢。
    那样修长的手掌。我的纤小粉红的手,轻轻覆在他的手上,真切感觉到他的和我的
青春,泛滥在春日潮湿的空气里。
    “燕燕。”他的声音低哑,仿佛艰辛:“不要离开我。”
    他的暖暖气息吹在我的耳际,我不禁贴近他的胸膛,他的呼吸与心跳混乱激烈,我
感觉到他的男性,他的渴望,如此炙热燎烧。
    我们都不说不动,等待着,事情发生或结束。
    久久,当林中再度起风时,他把我放下。一刹那间,我竟有种怅惆的失落感。
    “燕燕!嫁我吧。”
    强烈的幸福如潮,淹没了一切。
    合德在后院井边等我,她的双眼透亮,神色兴奋。
    “姐姐!时候到了,樊姐姐有信来……”
    合德与樊姐有书信来往,我是知道的。
    “樊姐姐说什么?什么时候到了?”
    “咱们出头的日子。樊姐姐叫你进阳阿主府第去习歌舞。”
    “不。我不去……”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“我,我要和赤凤在—起。”
    “我们要报答他,有很多方法,将来,你大富大贵了……”
    “不是的,你不明白,我,喜欢他。”
    合德睁大了眼睛看着我,她不相信我会说这样的话。
    “你在山里住糊涂了。他只是个贫贱的穷猎人,一辈子都是!你是人间少有的绝
色,你聪慧有才艺,你甘心一辈子在这里捱苦日子吗?”
    她把我拉到井边,让我看水中的倒影:“看看你自己,粗布破衣,蓬首垢面,你要
跟一个猎人,一生一世过这样的日子?我们吃过的苦,受过的屈辱,全部白费了?”
    我看见井中的自己,那是我吗?因为赤凤,让我忘记了轻贱与贫穷,但,我不该永
远过这种日子,我应该有机会的。
    我是如此年轻而美丽。
    我打出井水,仔细地把脸洗干净,看着水中焕然一新的面孔,我相信,我应该得到
更多。
    “姐姐。”
    “你跟樊姐姐说,我听她的安排。”
    “哦,姐姐。”
    合德拥抱住我,丰若有余,柔若无骨,如此令人迷醉的胴体。
    我也拥抱她,像抱住一个更精致、更深沉、更阴暗的自己。
    陪着赤凤在市集卖了兔和羌,看他一分一钱的与人计较,兴致昂扬,而我深觉悲
哀。我不要这种琐碎的生活,我必须舍了他,舍了自己最初的纯挚情爱。
    我要求他陪我逛逛街市,他开心地为我买了彩头绳,他并不知道,我的发即将梳成
髻,插上云母簪、金步摇、紫玉钗,再用不着彩头绳。
    我在大街上站定,阳阿主府邸就在街底,我看着赤凤开朗健康的面庞,在阳光下充
满活力。
    “赤凤!我要走了。”
    我告诉他,要进阳阿主家的决定。
    “你哄我的,燕燕!你说要和我在一起。”
    他颤抖着,他知道我是认真的,他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。
    “我以后,会报答你的恩情的。”
    “我不要你报答!我不要失去你——”
    “你会找到一个好姑娘的,你是个神射手,你什么都猎得到。”
    “我猎到你了,你是我的,我就是死也不放你走。”
    他的执拗,点燃了眼瞳中的火焰。我盯着他看,看他的决心,我的决心,到底谁的
决心更强?
    我从他的箭袋抽出一支箭,塞进他冰冷的手,用力咬咬唇,对他说:“我要走了。
你若射中我,我就留下。”
    他低下头,看着手中的箭,我决绝地转身,一步步走开。
    射吧,射吧。我辜负了你的深情,射伤了我,射死了我,我便是你的。
    他的情感如此浓烈,怎能忍受我的离开?我想象着他拉满弓,瞄准,手指松开,锋
利的箭穿过空气,刺透我的肌肤,刺穿我的心脏,就像射中正在飞翔的鸟雀,尖锐的疼
痛、麻痹,一切都静止。
    他究竟射不射?
    府邸大门打开了,樊姐一身鲜丽华服,笑盈盈出现,我的未来的,富贵荣华的一
生。
    我的脚步加快,终于奔跑起来,带着一种惊悸的情绪,不要,我不要死。我有我的
梦想,我有繁华欢愉的人生,我不要死。
    赤凤!我不要死——不要射!你放我走。
    我一直跑进府邸,沉重的大门在身后掩闭,腿一软,我跪倒在地上,不能遏止地哭
起来。哭那已死的昨日。
    泪光迷离中,我看见红柱绿瓦,雕梁画栋。
    2
    赤凤那支箭没有射出,他终究不忍伤我。当我登上母仪天下的皇后宝座,他是庆
幸?或是懊悔呢?
    果然如樊姐所预料,我在阳阿主府邸中见到了孝成皇帝。当他进入跳舞厅时,我正
在健硕舞伴的掌中回旋,我知道其他人都跪伏在地,只有我停不住地旋转,发辫飞扬如
鞭,旋转着,像一朵涟漪。
    我要他看见我,真正看见。
    当我终于耗尽气力而俯倒,环抱住我的不是舞伴,而是皇上。
    “舞得妙。这样的纤腰怎禁得住?怕不要折了吧?”
    我喘息着,低垂头,轻轻道:“为皇上折了腰,也甘愿。”
    他笑了,环着我的手臂紧了紧,眼里有赞赏的光彩。
    虽然他是一国之君,却也是个男人。我知道怎么对男人说话,在阳阿主府邸的日
子,我学的不只是歌舞修饰而已,我很知道呵。
    他在当天夜里召幸我。然而,我却没有顺从,他很惊讶,却不愤怒。
    “妾,惶恐,妾未解人事,不知所措。”我跪在地上,微微颤抖,说得如此恳切,
自己几乎都要相信了。
    “可怜的飞燕,别怕。”他拉我进他的怀抱。
    这是个好性情的男人,他的温和的眼睛叫人安心,而他巨大的权势又令人担心。
    为了我,他破天荒在阳阿主府邸停留了三天,这下流言耳语应该传遍了吧?说皇上
为了飞燕废早朝,不回宫。而我不能再试他的耐心,第三天夜里,我娇怯地承受了他的
爱,在痛楚的哭泣中,他仿佛也受到了极大的撼动。颤栗地拥紧我:“哦,卿卿,我的
卿卿……”
    那夜,我们都不能成眠,他颠颠倒倒说了些傻话,我则止不住地落泪,伏在他身
上,俯看着他,这是我的丈夫,也是皇上。
    他有好多其他的女人,但,从来没有女人推拒过他,让他等待,只有我。那么,我
能不能只让他爱我一个人?宠我一个人?
    黎明前,他必须回宫上朝,却舍不下我的温软芳香,我们在床榻热恋缠绵,翻滚纠
结。
    “只怕皇上回了宫,便忘了我。”
    “卿卿!我舍不下你。”
    他抬起我的下巴,在我的颈上,深深地吻,而后噬咬,我缩起身子,因疼痛而生汗
呻吟。
    “这是我留给你的印记。”他的双眼潮润,满是疼惜。
    我是带着齿痕进宫的,皇上没让我久等,连三天都没有。
    进宫前我的卑微身份也曾引人议论,皇上力保,他说起承欢之时,三日不能交接,
如此自尊自贵,是难得礼羲闺秀。
    我听说了,忍不住微笑。从今以后,再没有人能够因为我的出身而轻视我。
    宫中明争暗斗,我早有准备,却不料方才入宫不久,许皇后便被废,打入冷宫;班
婕妤为避是非,求供养太后于长信宫。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,我款款地,优雅地在昭阳
宫封后。
    许后和班婕妤都以贤慧见长,平时对皇上颇多劝谏,却落得怎样的下场?我知道皇
上要的不是一个谏臣,而是个知情知趣的女人。
    我们用黄金缸、蓝田璧、明珠、翠羽装饰昭阳宫,夜夜垂下紫茸云气帐,焚起紫金
被褥香炉,皇上揽住我,他的脸埋在我披泻的浓密发丝里,入睡。有时我翻身下床,他
会惊醒,惶然呼唤:卿卿。
    “我在这儿呢。”我贴近他,这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,如此全心全意依赖着
我。
    皇帝上朝时,我在宫中演练歌舞,指挥乐师的是侍郎冯无方,他的容貌秀逸,态度
谦顺,笙吹得极好。当我独自舞蹈,他总目不转睛地凝视,他是宫中唯一懂得我的舞蹈
的人;我是不是唯一懂得他的音乐的人呢?
    他永远谨守分寸,绝不逾矩。总是保持远远的距离。
    娘娘!臣不敢。
    娘娘!臣告退。
    呵,我是皇后娘娘,孝成皇帝独一无二的女人。
    在日日笙歌欢笑的岁月中,我竟然忘记,只要是宫中的女人,都逃不了的噩梦,只
是,我的噩梦更险恶些,因为,对手是我亲爱的合德妹妹。
    樊姐早把合德的生活安排好了,遵圣旨建了省亲别墅给她住,也是金壁玉阶的华贵
所在。我曾求皇上为她配一门好亲事,皇上说他搁在心上呢,而后又问:“却不知合德
是个什么模样?”
    “皇上猜呢?”
    我不能答,也不敢答。
    皇上笑了,亲昵地环抱我的腰:“怕不能比你更美了。我不信这世上还有比你生得
好的?”
    可是,当时皇城里已经传唱着:飞燕有妹字合德,合德美艳犹胜姐。
    皇上有几天没到昭阳宫来,樊姐来了,欲言又止,我的原本焦躁的情绪更不安了。
    “皇上,见到合德了。”
    轰的一声,我的脑中昏了昏,呆呆地问:“怎么会?”
    原来皇上听闻了合德之美,召见合德,果然惊为天人。
    “他,留下合德了?”
    “不。合德说若没有贵人姐姐诏,宁死也不能侍奉皇上。”
    什么?她竟会这么说,是谁教她说的?谁教她做的?说的、做的完美无暇,分明就
是要让皇上倾心。
    “娘娘不如诏合德入宫,仿娥皇、女英同侍圣主。”
    “不!”
    我已给了她荣华富贵,她还要什么?
    “娘娘,你仔细想想,居正宫以来,并无子嗣,后宫虎视眈眈,假若合德入宫,姐
妹同心……”
    “不!我说不!”
    怎么能,怎么能同心呢?我才是皇上最宠幸的女人,我不能容许任何人的抢夺,即
使是同胞骨血,也不能。
    “请娘娘三思,告退了。”
    “樊姐。”我勉力撑起身子:“你看见合德了?她如今出落得,比我更美了,是不
是?”
    “合德深心,知进退。”樊姐从容不迫地:“若能进宫,必保娘娘。”
    这是,这是怎么一回事?我不但要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的爱,还要靠她保我?
    皇上在太液池召宴时,我的宿醉犹未醒来,换上南越进贡的云英紫裙碧琼轻绡,翩
翩宽袖,迎风而舞。皇上没有丝毫责怪,也不提合德的事,指给我看,用沙棠木做成的
巨舟,装饰得美仑美奂,船上乐工舞伎,琉璃屏风,各式珍馐,令人目不暇给。
    “喜欢吗?”他扶我上船。
    我点头。
    “只要你喜欢,你要什么,朕都能办到。”
    这话是别有所指吧。我的心一下子暗沉下来。冯无方也在座,我看见他忧伤的眼
神,像有许多话要说,大家都知道了吧?他们怎么看我呢?暗中庆幸?或者同情?
    我不要同情,我曾有过的恩宠无人可及,我不需要怜悯。
    起风了。
    悠扬的乐音中,我忍不住起舞,风中的回旋有些不能自主。风好大,牵引着我的衣
袖,将我掀向天,啊!随风而去,去吧!去吧!人间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?
    风更大了,掀翻了船上的摆设,人们也纷纷弯下身子,混乱中,我凌空飞起。
    卿卿!
    皇上大喊,他伸出手,没抓住我。
    无方抛下笙,奋力一抱,抱搂住我的脚。踢开他,我是不是就能像嫦娥,冲破九重
天?不要阻拦,让我去!
    无方!不可松手,不可松手——皇上仓皇的声音,像是一种祈求。
    无方,你总也不肯靠近我的。此刻拼命一抱。我回头,竟看见,无方,他眼中有
泪。
    娘娘。注视着我,他切切地唤。
    我的心,恻恻地酸楚了,弯下身,俯在他肩上,风,渐渐停止,宫女争着上前,扶
我落地,还没站稳,皇上便紧紧地搂抱住我。
    我的泪,无声地落下来:“皇上既然喜新厌旧,为何还要留我?”
    “朕喜新,却不厌旧,只要朕活着,你永远是正宫皇后。”
    这已是他能给我的,最宽厚的恩宠了。
    既然逃不掉,只能面对。我到底亲自下诏,诏合德即日入宫。
    合德承恩那夜,我刻意开了筵席,求得一醉。
    皇上,他正痴痴看着她吗?他热热地吻着她吗?他温柔地抚着她吗?
    我醉倒在云气帐里,鸳鸯万金褥上,凄凉孤寂的长夜,才正开始。
    半夜醒来,忽然想起赤凤,只有他的那份情,才是完整的,无可取代的吧?如果一
切从头再来,我会怎么选择?我被自己难住了。留在山中,成一个村妇,生一窝孩子,
吃不饱也饿不死,迅速地憔悴苍老?可是,我会拥有赤凤永远不变的情爱,也许我要
的,只是这个。
    我缓缓踱到殿上,往帘畔走去。
    “天凉了,请娘娘添衣。”
    在我身后跪下的,竟然是无方。
    “你怎么还不回去?”
    “娘娘席上吩咐,无方不准退。”
    “我是醉了,怎么能认真?你不回去,妻子要悬心了。”
    他的头抬起来,清亮的黑瞳闪了闪:“臣,没有成亲。”
    我的心,莫名地动了动,命他起身答话。难道,宫中传说他有隐疾,是真的?
    “为什么不成亲?”
    “臣,身罗痼疾,福薄命短,不能成亲。”
    “什么病?”
    “心绞痛,已死过两回,大夫说,过不了二十五。”
    “你今年几岁?”
    “臣,二十四了。”
    “苍天,无理!”
    “娘娘莫怨天,臣如此福薄,得以侍候娘娘,死亦无怨。”
    “无方。”我的手放在他凉凉的面颊上:“你好傻。”
    “臣,罪该万死。”
    “不!你不该死,我不准你死。你死了,谁跟我作伴呢?你留我在人世的……”
    一颗星,悬在宫殿的飞檐上,银白色的月光笼罩,我和他的话语,像水滴,深深地
落入滴漏,清晰地,却又恍然若梦。
    合德,第二天早上到昭阳殿拜见我,虽然心中已有准备,仍被她的美艳和丰仪震
慑,两年不见,她还是风雪中抱着我哭的亲妹妹吗?
    娘娘!极恭谨地,她跪着,低首敛眉。
    如果,天注定我必须和另一个女人分享皇上的恩宠,也许我的妹妹是最好的选择。
我扶她起来:“我是你姐姐,叫我姐姐。”
    “姐姐。”她的眼睛一下子充满了泪:“我好想你。”
    合德说她只想进宫与我为伴,日日可以相见,若不是贵人姐姐亲诏,她便死也不入
宫。我的心软了,仍是我亲亲的妹妹呵。樊姐姐说过,我们姐妹这辈子是分不开了,合
该同享富贵荣华。
    3
    合德被封为昭仪,皇上为她建了少嫔馆,馆中有露华殿、含风殿,还有曲径通幽的
浴兰室,烟雾缭绕中,皇上在此私赂待儿,偷窥昭仪出浴,心醉神驰,而昭仪发觉,立
即命人熄烛。
    我在浴室偏置灯烛,以五蕴七香汤沐浴,恭请皇上同浴,他却神不守舍,匆匆而
去。
    我知道,爱在昭仪一身,我只是失宠的皇后,昭阳宫就是冷宫了。
    夜夜,我命人把宫殿装点得宛如白昼,笙乐歌舞,因为,我不要孤独地度过凄凉的
黑夜。
    人们说皇上迷恋昭仪的体肤气息,唤她作温柔乡,并且宣称:“愿老死于此,不羡
神仙。”说皇上为窥昭仪浴,私赂侍婢已费万金,皇上说昭仪浴温泉,“若三尺寒泉浸
明玉。”传说皇上于床第之间,求持昭仪足,则壮发情畅,而昭仪转侧,不让他尽兴。 
“若即若离,才能令皇上留恋不舍。”昭仪说。
    我说,好,好个聪慧深细的昭仪,合德妹妹!无方!咱们为昭仪干一杯!喝呀!难
道连你也不愿陪我喝?我是皇后娘娘啊!
    娘娘!多保重。
    无方!你不懂,你懂得音乐、舞蹈、诗词歌赋,但你不懂我,你不懂我是一个女
人,你不懂我心里的苦。我的心像油煎,像火烧,好烫好痛,你摸摸看,你摸摸……
    娘娘醉了。我唤人来侍候娘娘……
    不要!我不要别人,我只要你侍候我,你不要逃避,我都不怕,你怕什么?
    娘娘!无方……不能报答……
    无方。你怎么了?你的脸色好苍白,你要,你要说什么?无方——来人!来人哪!
    无方心症突发,猝死在我面前。
    也许是我让他几个昼夜吹笙太操劳;也许是我让他喝了太多酒;也许是我害死了
他。
    当他咽气,我并没有哭,只是俯身,轻轻用唇触了触他仍温暖柔软如花瓣的唇,这
是我们最亲近的一次。
    他的性灵与纯净,伴我在宫殿木板地上长坐,说着笑着,直到天明。除了我,他的
心中再没有第二个女人,无方。他仿佛是为我而生的,这个永远青春美丽的,恒久的情
人。
    我的生命沉寂了,像深秋一般萧瑟。合德来看了我几回,有一次忽然问:“姐。还
记得赤凤吗?”
    我怔了怔,忍不住微笑了。合德把我的微笑看进眼里,也记在心里。
    当赤凤以昭阳宫侍卫长的身份跪在面前,我真不敢置信。
    他更壮硕俊逸了,宽阔的肩,挺直的腰,神采飞扬,双眸依旧灼灿。
    “赤凤。”我上前扶他,不流露情绪地:“别来无恙。”
    他迅捷地反扣住我的手腕,匆匆一紧,旋即松开,啊,他真的是我遇见过最强壮热
烈的男人。
    他仍是最好的猎人。宫外飞雪翩翩,寝房内火炉旺旺地燃烧,像是我们初遇
的那年冬天,像是要偿还欠他的那份情,我变成野兽,与他纠缠厮斗,至死不休。
他的喘息,我的呓语,从床榻翻滚下地,直到我不能支撑,开始哭出声。他双手
捧住我的脸,抚慰地:“嘘,燕燕,好了,没事……燕燕……”
    我停下来,任由他引领着攀升到令人颤栗的,欢愉的巅峰。
    燕燕于飞,何处可归?
    不愿单飞,只愿成对。
    是赤凤,当我是少女时,他开启了我对情爱朦胧的认识;当我成为女人,他
把我带到一种不曾经验过的境界。而与他的重逢,完全出自合德的安排,她到底
是我贴心的好妹妹。
    “奶奶去世前,还嘱咐我,不要再与你们姐妹牵扯,她总担心我会为你们丧命。”
    “你不怕吗?”我把脚伸进他温暖的怀抱。
    “我已死过一次了,那年送你进阳阿主府邸,我便死去了一次。”
    “那时,你为何不射我?”
    “我想,只要你活着,我们总可以再见。”
    少嫔馆的宫人匍匐来报,说昭仪出事了,赶往少嫔馆去的路上,我才记起,皇上与
合德,那令我痛苦却不能怨恨的两个人。
    皇上宠幸许美人有孕,并且诞育皇子,昭仪得知消息,绝食撞柱,寻死觅活,皇上
百般劝慰,也已绝食一日。
    当我进入内室时,合德正在樊姐怀中,披散头发,额头破裂出血,憔悴狼狈,令人
心惊。
    “姐姐。”她扑进我怀里,放声恸哭:“我们一齐去死吧!”
    “卿卿。”皇上挨到我身边,他的面色青黄,眼圈发黑,从未见过的萎顿脆弱,像
生了重病:“你替朕劝劝她,千万不要做傻事,她要怎样朕都依从……”
    我看着合德,她真的是完完全全掌握住这个男人了。
    “骗子!”合德嘶吼着,状似疯狂:“我再也不要见你,让我死——”
    她真的疯了吗?她这样忤逆,是要满门抄斩的呀!我吓出一身汗,忙去捂她的嘴。
    “不碍事!让她说,是朕不好,朕伤了她的心……合德,你先喝点汤,再说,好不
好?”
    侍者捧来参汤,我盛了一勺喂她,她转过头去。皇上连忙上前,亲自接过勺子,微
颤的手,温柔地凑到合德唇边:“你的嘴都干裂了,乖,润润喉……”
    合德就着勺子喝了一口,睁开眼怨恨至极地看着皇上,猛地,一口参汤喷了他一头
一脸,尔后,跪在地上:“合德求皇上赐死,皇上毁约背情,合德再无生趣。”
    所有人都伏跪在地,不敢出声。
    静,静得像死亡。
    那男人爆裂开的悲泣哭声传出时,没有人相信,那是万民仰望的皇帝。
    “你要我怎么做?你要我怎么做?”
    “我只要皇上一句话。”合德冷静清晰地问:“皇上曾说,除了昭阳殿便是少嫔
馆,再无宠幸,此话当真?”
    “是真的。”
    “既然如此,”合德在樊姐抱扶中起身:“许美人必因奸有孕,秽乱宫廷,有辱圣
体。”
    她走到我面前停下:“整饬六宫,端赖皇后娘娘,请娘娘下旨,诛杀许氏母子二
人,以儆效尤。”
    我惊惶地望向皇上,皇上用力喘息着,掉过头去。
    “姐姐……”合德逼近,一点也不昏乱悲凄,她非常的清楚明白。
    而我僵住了,张开口也发不出声,像被什么东西鲠住了喉,只能吸气。
    “皇上以为如何?”她又转身去逼皇上,那个不能自主的男人已宛如婴孩。
    “皇后,下旨吧。”皇上说。
    宫墙外,童谣纷纷传唱:燕飞来,啄皇孙。皇孙死,燕啄矢。
    为什么要我下旨?为什么要将我牵涉进来?
    “我这样做,都为了你。这么一来,皇后娘娘的宝座,就可以高枕无忧了。”
    亲爱的合德妹妹如是说,她吐气如兰,婉媚似仙。
    皇上不知怎么听说了我和赤凤的事,却因为没有实据,到昭阳宫闹过一场,只得作
罢。我决定让赤凤暂时出宫,避一阵子。他什么话也不说,将我按倒在妆台,他的狂暴
的爱,令我晕眩,也令我快乐。
    赤凤不在的日子,黑夜难耐,白昼寂寥。我知晓皇上近来正服药调阴弱,不去少嫔
馆,便在一个午睡初醒的夏日,往合德那里去。有意不着人通报,我孤身一人,往内室
走去,房门紧闭,隐隐听见呢喃话语。
    我推开门,于是看见,合德发髻垂落,双颊桃红,赤裸双腿跨在一个男人的腰上。
那男人的头埋在合德胸前,他肌肉贲起的胳臂,系着五彩头绳,正是我打的同心花结。
这男人竟然是,赤凤!
    他们一齐转头看我。
    我原本以为失去皇上的宠幸信任,还有赤凤。我原本以为自己最初的情事,完美无
瑕。然而,他们背叛了我,赤凤与合德。
    “你进阳阿主府邸,赤凤痛不欲生,是合德安慰他,他们俩人也就有情了。”
    樊姐试着劝慰,可是,我无法接受,他们把我的心撕裂了,再缝不合。
    “我不能原谅他们。”
    我想报复,虽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做。
    “娘娘!千万别为了赤凤,坏了大事,不值得。”
    我看着她,冷冷地笑。
    一切都是计谋,叫我舍了赤凤入宫,合德占了赤凤的心;然后借着我入宫,合德才
能入宫,夺了皇上的宠,我的一生,都让人算计了。我绝不能善罢甘休。
    昭仪前来献礼,这一回又玩什么花样呢?合德穿一袭素色罩衫,晶莹华美,献上一
个锦匣。
    “这是什么?”
    “人头。”
    “人头?”
    “是仇人的头。”
    左右开匣,竟是……是赤凤!我张开嘴,失去了声音。
    “坏我姐妹情分的,便是仇人。若非他的血,不能消姐姐的恨;若非他的血,不能
明我的心。姐姐!赤凤非死不可。”
    “你,好狠毒。”
    我的泪忽然涌上来。
    “多少人忌恨我们姐妹,我们不能彼此保全,难道还要自杀自残吗?为了你,我什
么都能做,你明白吗?”
    “可是,赤凤……无罪……”
    “那许氏母子有什么罪?姐姐!该死的人不一定有罪,有罪的人不一定该死啊。”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
    “忘了赤凤。好好做皇后,一人之下,万万人之上,这才是真的,其他的都是假
的。你要挽回皇上的心,我会帮你。”
    合德设宴,邀我和皇上共饮,席间只有我闷闷不乐,皇上终于问:“皇后为何愁眉
不展?”
    “飞燕颈上齿痕仍隐隐作疼,却久不蒙皇上垂爱,想来不免伤悲。”
    皇上凑近,看见颈上隐约齿痕,他的手指停在痕上,而旧日欢爱扣动他的心了,注
视着我的眼光,有了温存。
    尔后,皇上常在大庆殿轮流召幸我和合德,有时,甚至姐妹同召。
    然而,他的体力大不如昔,必须靠方士进贡的丸药,才能行幸。
    吃过春酒那天夜晚,皇上兴致很好,取出一只冰瓷小瓶,说里面有十粒丹丸,待会
儿吃一粒。
    我们都喝多了,先是合德喂皇上吃一粒,后来,我又喂了一粒。我们闹着笑着,皇
上一粒一粒向我们讨丹丸吃,尔后,他不能遏止地在我和合德身上爬来爬去,我先翻滚
下床,整夜听见他吃吃地笑,听见合德销魂的呻吟。
    我睡了一阵,被合德摇醒,她赤着脚,脸色惨白,抖瑟地拿着冰瓷小瓶:“我们喂
他吃了一瓶。”
    我在灯下,看见皇上睡在床榻,面容紫红,合着眼,痛苦地抽搐,血水不断从下边
涌出来。
    “啊!”我呼喊:“传御医!快传——”
    “姐姐!你先走,你回宫去。”
    “那你……”
    “我与他同命,他若有命,必保我;他若无命,我以身殉。你走!”
    我逃回昭阳宫,正是三更天。
    也许,只是一场梦,我闭上眼,嗅着春夜清鲜的花香,睡醒之后,什么事都没有
了。
    合德缓缓走过来,我翻身下床,拉住她:“我做了个好可怕的梦。”
    “没事了,姐姐,我先走了。”
    她的妆扮如此清雅素净,她的眼神如此纯稚,一点也不像杀了那么多的人。
    “可是,我杀了他们。”她坦然微笑:“我要保护你,保护自己。我求得了这样的
权势名位,富贵荣华,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日子。我无怨无悔!”
    我在丧钟声中惊醒,孝成皇帝五更驾崩。
    我跳起来,要去找我的合德妹妹,不能让她一个人背负,我也有罪。
    该死的人不一定有罪,有罪的不一定该死。每一桩罪行,我的手上都沾着血迹啊。
    昭仪自缢身亡。
    宫人来报。
    飞燕。是的,我是汉成帝的赵皇后。
    我还记得自己的名字。
    我亦无怨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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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上正文部份转载自张曼娟的〈燕燕于飞〉,偶然看到,觉得名字挺像我的燕
双妃,而且这篇文章不错,于是发过来给大家看看......

看了全篇,觉得“该死的人不一定有罪,有罪的人不一定该死。”这句话说的很对,生
存或是死亡,各凭本事。就像高中的政治老师说的:“我们应该同情弱者,但是这个世
界并不需要弱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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